薛忆沩:《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

呵,多么悲惨!我们的生命如此虚飘,它不过是记忆的幻影

——夏多布里昂:《墓中回忆录》第二卷第一章

怀特大夫顺利渡过黄河之后,我父亲一直作为翻译在他的身边工作。在他去世前的那一天深夜,怀特大夫将他的一些私人物品托付给我的父亲,其中包括他在西渡黄河之前写给他前妻马瑞莲的这封信。怀特大夫解释说,这是他一生之中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自从去年夏天闷闷不乐地离开马德里之后,他就与她失去了联系。他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一座城市。但是,他仍然经常给她写信。他每一次开始写新信的时候,就会将前一次写好的信撕掉。怀特大夫解释说,不断地给他的前妻写信是他的一种生理需要。我父亲后来将所有其他物品都交给了他的上级,但是,他留下了这封信。在读过了这封长信之后,我父亲认为将它交给上级对怀特大夫没有任何好处。在很长一段时间,我父亲一直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内疚。他甚至相信过这是他一生之中能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直到他的晚年,在他完全“清醒”(他用这个词总是非常的激动)了之后,他才模模糊糊地觉着他当年留下这封信也许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临终前将这封信交托给了我。他说他希望将来能有更多的人读到这封信。他说也许人们可以从中发现一个“另外的”人,或者一个所有的“人”,而不仅仅是一段具体的历史或者一种特殊的经历。

下面就是1938年3月27日到28日的深夜,怀特大夫在黄河东岸的那个小村庄里写给他的前妻马瑞莲的信。我翻译参考了我父亲的一些注释。并且得到了一位不愿暴露身份的语言学家的指点。

傍晚的时候,弗兰西丝在一次心不在焉的空袭中丧生了。你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心情吗?你可以想见我现在的心情吗?我知道,你不可能读到我写给你的这封信,就像我不可能再面对你那一双神秘的眼睛。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会有人读到我的这封信。也许也已经是另一个世纪的传奇了。也许我的一个读者正生活在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留念的那座城市。你还记得圣丹尼斯街上的那家咖啡馆吗?你拉着我的手说你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要离开你。我一直觉得,这种说法其实是你接近我的一种方式。我知道,你渴望接近我,就像我渴望你的接近。可是,不管人们多么“接近”,他们其实总是要分离的,他们也总是已经“分离的”。即使我不去马德里,即使我不来中国,即使我们从没有离开过我们在底特律的那座迷人的小木屋,我们其实仍然已经“分离”。

我好像看见我的那个读者就住在我们住过的那座公寓里。那已经是下一个世纪了,比如二零零三年吧。那是我们的躯体永远也无方抵达的年份。那时候,战争仍在继续。人们仍然要战争来平息争端,来伸张其实永远只属于一方的正义。而那时候的战争也许更像是一场游戏。技术的优势将成为决定一切的力量。

我不能够看清那个读者的面孔,但是我想象他是一个中国人,就像我周围的这些人。我们相距六十五年。我们交换了我们的“祖国”。或者不用这个腐朽的词吧。你知道,我一直不承认地理上的“祖国”。这是我从我们的家族继承下来的“见识”或者说是“病症”。你知道我那位医术高超的祖父一辈子都生活在一种狂躁的情绪之中。他带领着我们庞大的家庭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他总是在寻找一种新的语言,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生活在使用那种语言的人们的周围,他才有活下去的兴致。他曾经说,“陌生”是他的激情的向导,而“祖国”只是一个令人厌倦的情人。我们只有躯体的出生地,而我们的灵魂总是在飘荡,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它是虚无,又是一切。它也许是一张床。它也许是一种光泽。它也许是一段文字。它也许是一个瞬间。

好吧,那个未来大中国人远离了他的“出生地”,而我也远离了我的。我们进行了一次地理的交换。同时,我们又交换了我们的时代。此刻,我正在想象他的时代,想象我的躯体永远也不可能抵达的二零零三年。而在我的想象之中,那个表情严肃的中国人正在阅读我们的时代,或者说是阅读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叙述。你知道,我也同样不愿意承认局限人的“时代”。是想象力解放了我们。通过想象,我们成为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后代,我们的敌人,我们的奴隶。也只有通过想象,我们才能够成为我们自己。想象力激起了欲望和虚构的狂热。这是生活的基础。生活是想象力虚构出来的真实。

在那个未来的中国人看来,我给你的这封信一定就像是一篇水平不高的小说。我关于生活的“纪实”通过他的想象而成为一种“虚构”。是时间完成了创造吗?不。我知道,根本就用不着等着下一个世纪。也根本用不着去等待那个还没有出生的中国人。在我们自己的时代,鸿沟就已经存在。我相信在我们这个时代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我的“纪实”。比如你,你就不会相信,就像你从来不肯相信我对你的爱一样。你总是说我的爱是“爱”的自身。它没有具体的对象。

我第一次在爱丁堡约会你的时候,你就这样沮丧地说。我现在还能够感觉到卡尔顿山顶上的寒风。也许我不应该一开始就那样诚实地告诉你。我说我也许会给你带来不幸,但是绝对不会让你感到平庸。你的反应是那样的冲动。你说你宁愿忍受平庸,也不愿意遭受不幸。这只是你的借口。这只是你给自己的一张空头支票。你不可能忍受平庸。你宁愿忍受我。

离婚摧毁了我,却并没能够拯救你。因为我们共同的生活还在继续,在谁也看不到的时间之中,在漫无头绪的想象之中,在没有方向的寒风之中。不仅仅是你,也许我自己就不会相信我的“纪实”。现在我已经听不到震耳的爆炸声。现在我已经看不见飞溅的肢体和鲜血。现在 是如此的寂静。我已经感觉不到揪心的恐惧。我只能够感到绝望的文字。我不清楚是我的神经在触摸这些从我的笔尖涌现出来的词,还是这些词在触摸我的神经。我感到了疼痛,绝望的疼痛。有时候,我有一种狂妄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现实都是由我书写出来的。我的文字离时间最近。它是绝对的真实。

傍晚的时候,弗兰西丝在一场心不在焉的空袭中丧生了。只有两架日军的飞机参与了这一次空袭。我们离开汉口已经五天了。现在,我们已经到达了黄河的东岸。我们比原计划提前了七个小时。这“提前”使我们在摆渡黄河之前有一段惬意的修整。而我可以利用这一个空隙给你写下这封信。最近每次给你写信,我都觉得我是在写最后的一封信。现在,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尽管我知道从对岸去西安的一路上不再会由特别的危险了。在我的期待中,西安是一个澡堂。我们的领队几次说过,到了那里,我们就有机会洗一个热水澡了。

我们的领队是一个性情温和又非常乐观的人。这跟我正好相反,不是吗?你是我暴躁的性格和悲观的情绪的最大受害者。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那样深情地爱着你。伤害也许是爱情的最真实的身份。我们的领队相信他的事业,因此也就相信人生。而我是因为不再相信人生,才投身到同样的事业中来。

在我出发去马德里的那天下午,我也向你做过类似的解释。你一定还记得。我们的领队对胜利也充满了信心。他说胜利之后他就可以回家去看一看了。我猜想在他的家乡有他的爱人。因为每一次谈到“家”,他的目光中就会闪过一阵孤独的欲望。有一天,他与弗兰西丝讨论起了中国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句诗。我们的领队说他不理解在汉语中人们为什么可以将“回”与“归”连在一起用。在他看来,“归”是一种心理的嬗变,而“回”只是物理的迁移。“归”指向未来,而“回”纠缠着过去。

我不喜欢这种讨论,因为我害怕时间。我一直不知道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箭,还是不断重复的圈。不管时间是什么,在我看来,“过去”都是对生命的嘲弄。当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不是说我曾经爱过你。我是说我仍然爱着你。你的呼吸仍然掠过我的听觉。你的柔弱依然颤动我的抚摸。你的忧伤依然腐蚀我的向往。我是说“现在”。现在我正在爱着你。尽管我不知道你在空间中的方位,但是我知道,我的灵魂始终是你时间之圈的圆心或者你时间之箭的靶心。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已经离开了人世,就像弗兰西丝那样。可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能令我平静。我难以抑制的欲望总是使你复活。

原谅我。原谅我用这种混乱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记得有一次争吵时,你甚至把我的混乱理解为我对你的欺骗。你现在应该知道这种混乱的语言展现了心灵的真相。它是一次计划不周的暴动。它是我对你的贪婪。它是我的绝望。

我们的领队告诉我们,我们将沿着相见坎坷不平的道路一直走到黄河的东岸。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感觉自己是一步戏剧的主角。一阵深情的畅快沁透了我的身心。那是自去年夏天离开马德里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感觉。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麦克白斯听到他妻子的死讯时的那一段独白。“生命不过是行走的影子。”我想这也许不是一种悲叹。那“毫无意义的喧嚣和躁动”也同样可以不是责难。我就非常喜欢躁动与骚动,你知道的。

我就是行走的影子。你也是的。我们曾经行走在爱丁堡、伦敦和巴黎。我们曾经行走在底特律、多伦多和纽约。然后我又独自行走在莫斯科和马德里。现在,我又行走在中国的城市和乡村。我的一生都行走在喧嚣与骚动之中。还有另外的一种“行走”在推动我的生命,你知道的。在过去的三十年中,我从基督教走向了无神论,也从无政府主义走向了共产主义。如果我停止了行走,我的灵魂就会哗变,我的身心就将分裂。

我无数次梦想过我们有一次血与火的旅行。这也许就是我说我将要带给你的“不幸”。可是我们没有。我们的生活中有迷人的温馨和烦人的争吵,可是我们从没有过一次出生入死的旅行。我只能够在梦中去享受我能够给你带来的“不幸”。

也许是因为在昨天和今天之间隔着弗兰西丝的死?近的事物经常会远离我们,而远的事物却常常离我们很近。因为记忆,因为企盼,因为我们对生命的狂热,因为伤感…..

离开汉口前一天深夜将我惊醒的那一行文字是“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它使我有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我想我的死期也许不会太远了。也许我不应该这样想。我的“天堂”是你,从来就是你,永远都是你。它不是“死亡”的一种委婉表达。它是你的最直白的方式。

与布朗医生的“天堂”相似,它也是唯一的和永恒的。但是,它不属于未来。它永远只属于现在。它属于永远的现在。它也有一个对应的场所。当你消失的时候,这对应的场所就出现了。亲爱的,如果没有你,这世界就是一座暗无天日的“地狱”。我相信这一行文字是一部艺术作品的标题。可是,关于那部艺术作品本身,我还没有得到任何的启示。我想它应该非常复杂,好像是来自天涯的猎物。我想它应该能够经受无限的“曲解”和“误读”。

我向弗兰西丝和布朗敞开了我的“天堂”。我没有提起你的名字。我用“爱”来代替你。我解释说,我的“天堂”就是我的“爱”。那是我永远也无法抵达的谜。弗兰西丝说我的解释可以归入她关于天堂的“感觉”。而布朗医生开始先是调侃我的神秘主义。他说芝诺应该以厄洛斯为主人公补充一条关于“无法抵达”的悖论。后来,他又非常牵强地将我的解释拉入他的体系。他说,正好是对上帝的“爱”能够将我们带进“天堂”。

其实,“天堂”也许是所有的激情的归宿。因此,我有时候也会用它去指称一个具体的地方,比如我这一次旅行的目的地。…..我承认,三年前的莫斯科之行像十年前的肺结核一样改变了我。

十年前的那一次“死亡威胁”令我看到了“生命”的虚伪。我不再相信“生活”和“舒适”。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是一种即兴的表演。还有什么“实际”值得去留恋那?所有的“实际”都是不切“实际”的。从此,我转变成为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热衷于暴烈的社会变革。我开始过一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生活。在蒙特利尔的那些年,我就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了。

是的,你终于离开了我。你说你在我的革命性的生活方式中找不到属于你的温暖。你有一次甚至说,“专门利人”其实就是最大的“利己”。

语言!语言是人类最卑鄙的发明。它总是可以用敌对的说法来解释一切。它貌似任人宰割的奴仆,其实却是可以肆意蹂躏我们的暴君。用一个简单的系动词,它就可以羞辱理智的尊严和情感的纯洁。我们总是可以说“谦虚是骄傲”,“善良是恶毒”,“爱是恨”,“真实是虚假”等等等等。语言本身没有尊严,是我们对语言的使用给予了它各种各样的身份。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去使用语言呢?你知道吗?你的那种说法给我带来了永远也无法从中康复的绝望。

不!所有的词,所有的描述都不可能展现我的天堂。我的天堂是你。只是你。是你一次一次将我从地狱般的痛苦之中拯救出来。是的,你离开了我。你说你因为爱我而离开了我。你说你不愿意再受爱的折磨。

现在,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或者你是否还“在”。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会因为我向你的走进而越来越大,我通往天堂的路程会因为我的行走越来越长。这很像是一个古希腊的悖论。它在用“无限”嘲弄我。

记得当时我怎样回答(或者“回避”)你的问题吗?我说,我会被埋在你的身边。你那时候笑得那样挖苦我。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你怕我说梦话、打呼噜,影响你很脆弱的睡眠。

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远。只有通过写作,我才能够让你听到我的声音。我还可以再回答一次那同样的问题吗?

如果在路上死去了,我也会像那个孩子一样被埋在道路旁边的农田里。我的尸体很快会在这贫瘠的土地中腐化。而我的灵魂(让我再一次背叛一下无神论)在下地狱之前会继续困扰你的身心。

如果你将要升入天堂,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了。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就将永远只是记忆的幻象。我知道,天堂和地狱其实同样笼罩着寂寞的黑暗。

现在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在向我讲述傍晚的那一次心不在焉的空袭。好像不是我,而是你经历了那永远不可能从中醒来的噩梦。只有两架日军飞机参与了那一次空袭。它们好像是在返航途中偶然遇见我我们的队伍。我们听见沉闷的马达声马上就散开了,在马达两侧的农田里趴倒下来。飞机只是象征性地扔下了三枚炸弹。可是,其中一枚正好落在了弗兰西丝隐蔽的地方。我刚刚知道弗兰西丝被炸成了碎块。当时,我们的领队不让我接近这些碎块。三个年轻的军人将我按到在地上。我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像一头怒不可遏的困兽。灰蒙蒙的落日刺红了我的眼睛。我仅仅能感觉到远处农田里的一些忙乱的人影。我知道,弗兰西丝将被埋葬在这里。

现在,我非常平静。这是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的平静。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对时间的恐惧。不再恐惧时间也许就是所谓“神性”吧。我这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最终又变成了一个神。这是精神的奇迹。这是生命的奇迹。是这个神而不是我在给你写信,在述说“他”对你无限的眷恋。……

我已经听到了即将出发的嘈杂声。我要结束“我们的”这一个漫长的夜晚了。刚才我稍稍闭上我极度疲劳的眼睛。我突然清楚地看见了我们在底特律的小木屋里的灯光。这么多年以来,这灯光一直照亮着我生命的旅程。我一直相信,是你的灵魂在为这灯光补充着能量。

我有强烈的预感。我预感我很快就会死去。也许仅仅是因为一场荒唐的医疗事故,比如我可能会在战地医院的一次手术中不小心划破自己的手指,结果引起了致命的感染。我知道,死于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死在这里。这是我的宿命。我已经不害怕死亡了。你知道,在我深受肺结核折磨的那一年里,我已经经历了死亡可以掀起的所有惊涛骇浪。其实,我在哪里倒下也并不重要,因为你是我永远不变的天堂。

我一直在为令你颤栗的那种深不可测的黑暗而内疚。你知道吗?我一直在那种黑暗的最深处等待着你对我的占有。这种占有是爱的最崇高的形式。它将超越我们的个体。它是没有时态的拥有。这么多年以来,如果我这个无神论者也在寻找自己的“天堂”,那么,你就是我寻找的原因,你也是我寻找的结果。如果我只能够下地狱的话,就让我对你的爱居住在你的天堂里,享受绝望的永生吧。

我清楚地看见了我们在底特律的小木屋里的灯光。那是我们的婚姻开始的地方。这么多年以来,我好像总是可以在那张舒适的大床上躺下。躺在你的渴求中。躺在你的梦中。躺在你的懒散中。我不知道时间怎样来虚构生活,虚构所有的人。许多年以后,记忆会成为我们的伪装,荣誉会成为我们的伪装,误解会成为我们的伪装。我知道,在这个国家,我将被供奉为一个英雄。我会被戴上“毫不利己”的桂冠。可是,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的“自私”,因为你爱我,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们一直在用爱折磨着对方,折磨着自己。你就是我的所“私”,你就是我的“私”。

在底特律的那张舒适的大床上,我总是要你告诉我,你是我的,从来并且永远。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你离开我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仍然想听到你告诉我,你是我的,从来并且永远,就像在记忆中的那些幻影般的夜晚你告诉我的那样。这么多年以来,你的幻影一直在呵护着我脆弱的生命。

我父亲告诉我,怀特大夫的所有手术刀上都刻着他前妻姓名的缩写。他说他早就知道有一天他的手术刀一定会染上自己的鲜血。他说那是他的宿命。他说一直在折磨着他的爱令他这个无神论者相信不可抗拒的命运。他将他在西渡黄河之前写给他前妻的这封信连同他的手术刀等私人物品托付给了我父亲。

我父亲告诉我,怀特大夫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情绪非常激动。他用法语讲了一句话。我父亲没有听懂,也没有能够记下来。我父亲说他好像提到了夏多布里昂。

我父亲告诉我,他们的领队后来就一直生活在他所说的“天堂”之中。他后来一直在中央机关工作。一九六八年五月的一个下午,一群年轻人冲到他的家里,将他从病床上拖下来,捆绑到一个批斗会的会场。他们说他是杀害怀特大夫的凶手。批斗会达到高潮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愤怒地抡起手里的铁棍,在领队的头顶上狠狠地劈打了一下。

领队栽倒在地,当场就失去了知觉。他再也感觉不到“天堂”的存在了。一个月之后,同一群年轻人南下到了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他们三次搜查了我们的家和父亲的办公室。他们希望找到西方间谍怀特大夫的更多的材料。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但是,那一年的秋天,我父亲作为怀特大夫间谍案的同案人被判处十年徒刑。

那十年的囚牢生活是我父亲的“天堂”。因为它带给他一种内心的自由和宁静。他说从此他就完全“清醒”了。这时候,他开始通过记忆不断地重新接近四十年前去世的怀特大夫。他开始理解他的许多细微的动作和情绪。他已经不再用他与其他青年学生一起在黄河西岸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目光去看待他。这时候,怀特大夫和我的父亲通过我父亲的记忆成为了最密切的朋友。这种跨越生与死的友谊伴随我父亲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